国家赔偿方式深度解析：金钱、返还与恢复

引言

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国家机关及其工作人员依法行使职权是维护社会秩序、保障公共利益的基石。然而，权力的行使并非总能完美无缺。当公权力因违法或不当行使，侵犯了公民、法人或其他组织的合法权益并造成损害时，受害者有权寻求国家的救济。这便是国家赔偿制度的核心价值所在。我处理过不少涉及国家赔偿的案件，深知对于普通民众而言，理解国家会如何赔偿往往比知道可以获得赔偿更为关键。究竟国家会拿出真金白银，还是将扣押的物品归还，抑或是采取其他方式来弥补造成的损失？这不仅关系到受害者权益能否得到实质性恢复，也体现了国家责任的承担方式和法治文明的程度。本文将结合我多年的法律实践经验，为大家深入剖析我国现行《国家赔偿法》所规定的几种主要赔偿方式，帮助大家厘清概念，了解适用条件，并在必要时更好地维护自身权益。

国家赔偿方式的立法背景与基本原则

我国的国家赔偿制度，是伴随着法治建设的深入而逐步建立和完善的。从最初的探索到《国家赔偿法》的正式颁布与修订，其根本目的在于规范公权力的行使，保护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的合法权益，并对因公权力违法行使造成的损害提供救济。理解国家赔偿方式，首先要把握其背后的基本原则。《国家赔偿法》第三十二条明确规定：国家赔偿以支付赔偿金为主要方式。能够返还财产或者恢复原状的，予以返还财产或者恢复原状。这句话奠定了我国国家赔偿方式的基本格局：以金钱赔偿为主，辅以实物赔偿（返还财产、恢复原状）。

确立以支付赔偿金为主要方式的原则，是立法者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一方面，金钱作为一般等价物，具有高度的灵活性和可替代性，能够适用于绝大多数损害情形，特别是对于人身自由、生命健康权以及精神损害等难以用实物恢复的损失，金钱赔偿是唯一可行的量化补偿手段。另一方面，从国家机关运行效率的角度考虑，金钱赔偿通常程序相对简便，可以避免因恢复原状等方式可能带来的复杂操作和额外成本，有助于国家机关集中精力履行其核心职责。但这并不意味着金钱赔偿具有绝对的优先性。法律同时强调，在能够返还财产或恢复原状的情况下，应当优先适用这两种方式。这体现了对受害者权益最大程度恢复的追求，因为在某些情况下，原物或恢复原状对受害者的意义远超金钱本身。因此，选择何种赔偿方式，需要在遵循法律原则的基础上，结合案件具体情况，平衡国家机关的执行成本与受害者权益恢复的最佳效果。

核心赔偿方式详解：金钱赔偿、返还财产与恢复原状

接下来，我们将详细探讨这三种核心的国家赔偿方式。

1.支付赔偿金：最主要的方式

支付赔偿金，顾名思义，就是国家以给付一定数额货币的方式来填补受害者损失。这是国家赔偿中最常用、适用范围最广的方式。

适用范围：根据《国家赔偿法》的规定，以下情形通常适用支付赔偿金：

• 侵犯公民人身自由权造成的损害，例如违法拘留、错误逮捕后的羁押期间损失，赔偿金通常按照国家上一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
• 侵犯公民生命健康权造成的损害，如违法殴打致伤、违法使用武器致死等，赔偿金包括医疗费、护理费、残疾赔偿金、死亡赔偿金、丧葬费等。
• 侵犯财产权造成的损失，在财产已经灭失、损坏且无法恢复原状，或者应当返还但无法返还的情况下。例如，违法没收的物品已被拍卖，违法拆除的房屋无法重建等。
• 财产虽未灭失但价值显著降低，如财产被违法查封、扣押期间发生毁损，或者变卖价格明显低于应有价值的差额部分。
• 造成停产停业期间必要的经常性费用开支，如因违法吊销执照、责令停产停业导致的租金、员工基本工资等损失。
• 对金钱采取措施造成的利息损失，如违法罚款、冻结存款等，应支付相应的银行同期存款利息。
• 造成严重精神损害的，支付相应的精神损害抚慰金。这一点我们稍后还会详谈。

金钱赔偿的优势在于其通用性和便捷性。然而，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它也存在局限。首先，金钱往往难以完全弥补某些特定损失，尤其是精神层面的创伤或具有特殊纪念意义物品的灭失。其次，将一切损害都折算成金钱，有时可能会被误解为用钱摆平，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削弱正义的象征意义。尽管如此，在现代社会复杂多样的损害形态面前，金钱赔偿依然是实现救济、平衡各方利益不可或缺的基础性方式。

2.返还财产：物归原主是前提

返还财产，是指赔偿义务机关将其违法占有、控制的受害人财产，依法归还给受害人。

适用条件：适用返还财产的前提是能够返还。这主要包含以下几层含义：

• 原物必须存在。如果财产已经灭失、消耗或者与其他物混合无法区分，则无法返还。
• 返还必须是合法的。如果返还该财产会违反其他法律规定（例如，该物品已被依法列为禁止流通物），则不能返还。
• 返还具有可行性。相比于支付赔偿金，返还财产更为便捷，且不会过多影响国家机关的正常公务。如果原物已被运往异地，查找和运输成本过高，或者原物已被用于重要公共事务，返还可能影响公务，那么可能就不宜适用返还，而应考虑金钱赔偿。

常见情形：实践中，返还财产主要适用于违法查封、扣押、冻结、没收、追缴的款项或实物。例如，违法收取的罚款、保证金应予退还；违法扣押的车辆、设备在排除违法状态后应予发还。对于金钱的返还，除了本金，通常还应支付相应的利息。

返还财产的核心在于恢复受害人对其财产的合法占有状态。当原物尚存且返还可行时，这种方式往往最能直接、彻底地恢复受害人的权益。

3.恢复原状：修复损坏是关键

恢复原状，在国家赔偿语境下，通常指对受到损坏的财产进行修理、修复，使其尽可能恢复到被侵害之前的状态和功能。

适用范围：它主要适用于侵犯财产权造成财产损坏，但该损坏尚有修复可能性的情形。例如，违法查封期间导致设备轻微受损，可以通过维修恢复；违法行为致使他人房屋部分结构损坏，可以通过修缮复原。

与返还财产的区别：返还财产针对的是财产被非法占有或控制，核心是归还；恢复原状针对的是财产被损坏，核心是修复。

与民法概念的辨析：需要注意的是，国家赔偿中的恢复原状概念比民法中的范围要窄。它主要指对有形财产的物理修复。而在民法侵权责任中，恢复原状有时也可能包含更广泛的含义。此外，像恢复名誉、恢复工作岗位等，虽然也带有恢复性质，但在国家赔偿法体系中，前者属于精神损害救济方式，后者则更多属于纠错后的善后处理措施，一般不直接归入国家赔偿的恢复原状方式。

适用限制：如果财产损坏严重，已无修复可能，或者修复成本过高，甚至超过财产本身的价值，那么就不适宜恢复原状，而应采用支付赔偿金的方式。

恢复原状的目标是尽可能消除损害后果，使财产的使用价值和经济价值得以复原。当修复可行且经济合理时，它是一种重要的补充性赔偿方式。

特殊方式：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与精神损害抚慰金

除了上述三种核心方式，《国家赔偿法》第三十五条还规定了针对精神损害的特殊救济措施：有本法第三条（行政侵权）或者第十七条（刑事司法侵权）规定情形之一，致人精神损害的，应当在侵权行为影响的范围内，为受害人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造成严重后果的，应当支付相应的精神损害抚慰金。

这几种方式虽然在法律条文中与赔偿方式并列，但学理上通常认为，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更多地体现为一种非财产性的责任承担方式，旨在修复受害人的名誉、人格尊严等精神层面的损害。它们通常适用于因违法拘留、非法拘禁、刑讯逼供、错误定罪等侵犯人身权行为导致受害人社会评价降低、名誉受损的情形。

• 消除影响：指采取适当措施，澄清事实，消除因侵权行为给受害人造成的不良社会影响。方式可以包括发布公告、召开新闻发布会等。
• 恢复名誉：与消除影响类似，更侧重于恢复受害人受损的声誉。
• 赔礼道歉：通常要求赔偿义务机关以书面或口头形式向受害人表示歉意。这体现了国家对错误的承认和对受害者人格尊严的尊重。

这些方式的适用范围是在侵权行为影响的范围内，这意味着救济措施的广度和深度应与损害造成的影响相适应。它们可以单独适用，也可以与支付赔偿金等方式合并适用。

精神损害抚慰金：这是对造成严重后果的精神损害所给予的金钱补偿。它属于金钱赔偿的一种特殊类型。是否构成严重后果，需要结合侵权行为的方式、程度、持续时间、影响范围以及给受害人造成的痛苦程度等因素综合判断。在我处理的案件中，因长期错误羁押导致家庭破裂、身心俱疲，或者因刑讯逼供留下严重心理创伤等，都可能被认定为严重后果而获得精神损害抚慰金。其具体数额的确定，目前尚无全国统一的细化标准，各地法院在实践中会结合本地经济发展水平和具体案情酌情裁量。

典型案例评析

案例一：张某因涉嫌犯罪被错误羁押两年后，法院再审改判无罪。在此案中，张某的人身自由权受到严重侵犯。根据《国家赔偿法》，赔偿义务机关（通常是做出原错误逮捕或起诉决定的机关）应向张某支付赔偿金，数额按羁押天数乘以国家上一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同时，由于长期错误羁押可能给张某造成了巨大的精神痛苦和社会负面影响，张某有权要求赔偿义务机关为其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并根据精神损害的严重程度，主张相应的精神损害抚慰金。

案例二：某市城管部门在未履行法定程序的情况下，强制拆除了李某合法经营的小商铺，并扣押了部分商品。对此，如果被扣押的商品尚存且完好，赔偿义务机关应当返还财产。对于被拆除的商铺，由于恢复原状通常不现实或成本过高，应当支付赔偿金，赔偿金数额应参考商铺的市场价值、重置成本等因素确定。此外，还应赔偿李某因停业造成的合理损失。如果城管部门的强拆行为在当地造成了恶劣影响，损害了李某的商业信誉，李某也可主张消除影响、恢复名誉。

通过这些案例，我们可以看到不同赔偿方式在实践中的具体应用和组合。法官在裁判时，会严格依据法律规定，结合损害事实和恢复的可能性，选择最能有效弥补受害者损失、实现公平正义的赔偿方式。

实操指南与风险提示

当您的合法权益疑似受到国家机关及其工作人员职务行为的侵害时，了解如何主张赔偿至关重要。

1. 确认侵权行为与损害事实：首先要明确是哪个机关的何种行为侵犯了您的何种权益，造成了何种具体损失。收集并保存好相关证据，如拘留证、判决书、查封扣押清单、财产损失证明、医疗记录等。
2. 确定赔偿义务机关：根据侵权行为的性质（行政行为、刑事司法行为等）和作出该行为的机关，确定赔偿请求的对象。
3. 选择赔偿方式并提出请求：在向赔偿义务机关或其上一级机关、或通过法院提出赔偿申请时，可以根据自身损失情况和法律规定，明确希望获得的赔偿方式。例如，如果被扣押的物品对您有特殊意义且尚存，可以优先主张返还财产；如果遭受人身伤害，应主张支付医疗费、误工费等赔偿金。
4. 关于精神损害赔偿的主张：如果认为侵权行为造成了精神损害，特别是严重后果，应一并提出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及支付精神损害抚慰金的请求，并提供相应的证据或陈述理由。
5. 注意时效：国家赔偿请求权有两年的诉讼时效限制，一般从知道或应当知道国家机关及其工作人员行使职权时的行为侵犯其人身权、财产权之日起计算，但被羁押期间不计算在内。务必在法定时效内提出申请。

风险提示：实践中，申请国家赔偿可能会遇到一些挑战。例如，关于损失数额的认定可能存在争议，特别是间接损失或预期利益损失，获得支持的难度较大。精神损害抚慰金的严重后果标准和具体金额也可能存在裁量空间。此外，赔偿程序的履行有时也可能不够顺畅。因此，在复杂的案件中，寻求专业律师的帮助往往是明智的选择。

结语

国家赔偿，不仅仅是对受害者损失的弥补，更是国家对其行为负责、尊重和保障公民权利的体现。支付赔偿金、返还财产、恢复原状，以及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和支付精神损害抚慰金，这些多元化的方式共同构成了我国国家赔偿责任的承担体系。理解这些方式的内涵、适用条件和相互关系，有助于我们在面对公权力侵权时，能够更清晰、更有力地主张自己的合法权益。虽然国家赔偿制度仍在不断完善之中，但其存在本身就是法治进步的重要标志。作为法律人，我始终相信，每一次依法获得的国家赔偿，都是对法治信仰的一次加固，也是推动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一份力量。希望本文的解析能为您提供有益的参考，让法治的光芒照亮更多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