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虚假诉讼的面纱：识别、防范与法律责任

引言：当诉讼变成武器

在我们处理过的众多案件中，不乏一些看似简单的民事纠纷，背后却隐藏着精心策划的骗局。当事人利用法律赋予的诉讼权利，不是为了维护正当权益，反而是将其作为侵害他人、牟取非法利益的武器。这就是我们今天要深入探讨的问题——虚假诉讼。它像一颗毒瘤，不仅严重侵害案中当事人以及案外人的合法权益，更是对司法秩序的公然挑战，极大地损害了司法权威和公信力，破坏了我们社会赖以生存的诚信基础。实践中，虚假诉讼往往具有一定的隐蔽性，识别和处理起来并非易事。因此，全面了解虚假诉讼的构成、表现形式、识别方法以及法律后果，对于每一位市场参与者、法律从业人员乃至普通公民都至关重要。这不仅关乎个体权益的保护，更关乎整个法治环境的净化。

虚假诉讼的滋生土壤与现实困境

虚假诉讼并非新生事物，但在经济社会高速发展、利益关系日益复杂的今天，它呈现出蔓延滋生的态势。市场经济活动中，部分主体为了规避债务、骗取拆迁补偿、获得不正当竞争优势或转移财产，不惜铤而走险，滥用诉权。尤其在民间借贷、买卖合同、房屋买卖、离婚析产、执行异议等领域，虚假诉讼更是屡见不鲜，成为高发地带。这些案件往往具有一些共同特点：当事人之间可能存在亲属、朋友或关联企业等特殊关系；诉讼请求所依据的事实明显不合常理；证据材料可能存在伪造、变造痕迹；双方当事人之间缺乏实质性的诉辩对抗，甚至默契配合，迅速达成调解协议。更有甚者，通过精心设计的套路，如虚增债务、制造虚假流水等方式，使得虚假诉讼披上合法外衣，增加了法院的识别难度。

当前，防范和惩治虚假诉讼面临着诸多挑战。首先是发现难。虚假诉讼的实施者往往处心积虑，伪造的证据链条有时看似完整，尤其是在双方串通的情况下，外人很难察觉。其次是查证难。法院依职权调查取证受到法律规定的限制，而当事人自身收集证据的能力也有限，特别是涉及到复杂的资金流转、隐蔽的关联关系时，查清事实真相需要投入大量司法资源。再次是处罚落地难。虽然法律规定了罚款、拘留乃至追究刑事责任等多种制裁措施，但在司法实践中，考虑到证明标准、程序要求以及可能的社会影响，处罚措施的适用有时会比较审慎。这些现实困境，都使得打击虚假诉讼成为一项复杂而艰巨的任务，需要司法机关、相关部门以及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

法律如何界定与规制虚假诉讼

为了有效遏制虚假诉讼，我国的法律体系和司法实践已经构建起一套相对完善的规制框架。理解这些规定，是识别和应对虚假诉讼的基础。

1.虚假诉讼的法律定义与构成要件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的相关司法解释和工作指引，虚假诉讼通常指行为人单独或者与他人恶意串通，采取伪造证据、虚假陈述等手段，捏造民事案件基本事实，虚构民事纠纷，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意图妨害司法秩序或者严重侵害国家利益、社会公共利益或他人合法权益的行为。其核心构成要素包括：

• 主观恶意：行为人具有明确的、不正当的目的，意图通过诉讼获取非法利益或损害他人权益。
• 客观行为：采取了捏造事实、伪造证据、虚假陈述等欺骗手段。
• 虚构纠纷：提起的民事诉讼所依据的基础法律关系或事实是不存在的，是虚构的。
• 提起诉讼：将虚构的纠纷诉诸法院，启动了民事诉讼程序（包括申请确认调解协议、申请支付令、申请执行仲裁或公证文书等）。
• 危害后果：这种行为妨害了正常的司法秩序，或者侵害了国家、集体、他人的合法权益。

2.虚假诉讼的主要类型

实践中，虚假诉讼主要表现为两大类型：

• 双方串通型：这是最常见也较难识别的一种。双方当事人（如名为原、被告的双方）基于共同的非法目的，恶意串通，共同捏造事实、伪造证据，在法庭上演戏，例如：夫妻为逃避共同债务而虚构离婚协议中的债务分担；债务人与关联方虚构债权债务关系，通过诉讼确认或调解，意图参与对债务人财产的分配，损害其他真实债权人的利益；在拆迁补偿中，家庭成员虚构分家析产或房屋买卖关系以骗取更多补偿款。
• 单方欺骗型：指一方当事人利用信息不对称或对方的弱势地位，通过捏造事实、伪造证据等方式欺骗法院，侵害对方或案外人利益。例如：隐瞒债务已清偿的事实，仍起诉要求对方还款；套路贷中，通过虚增本金、制造违约等方式形成虚假债权并提起诉讼；一方在离婚诉讼中，与案外人串通虚构夫妻共同债务。

3.法律赋予法院的审查职责与手段

法律明确要求人民法院在审理民事案件中要警惕和防范虚假诉讼。法院可以，并且应当在怀疑存在虚假诉讼时，采取一系列措施进行审查核实：

• 关联案件检索：通过信息系统查询当事人是否涉及其他类似诉讼或执行案件。
• 传唤当事人本人到庭：要求当事人本人，而非仅仅是代理人，到庭陈述案件事实，接受法庭询问。对于无正当理由拒不到庭的，可能承担不利后果。
• 要求提供原始证据：对于关键证据，如借条、合同、转账凭证等，要求提供原件进行核对。
• 严格审查证据：不仅审查证据的表面形式，更要审查其来源的合法性、内容的真实性以及与其他证据的关联性，运用逻辑推理和生活经验进行综合判断。
• 通知利害关系人参与诉讼：如果案件处理结果可能影响案外人的合法权益，法院可以通知其作为第三人参加诉讼，听取其意见。
• 依职权调查取证：在特定情况下，如涉及可能损害国家利益、社会公共利益或他人合法权益的事实，法院可以依职权主动调查收集证据。
• 重点审查特定类型案件：对于民间借贷、离婚析产、以物抵债、执行异议等高发领域的案件，以及当事人存在特殊关系、诉讼行为反常的案件，法院会给予特别关注。

4.虚假诉讼的法律后果

一旦查实构成虚假诉讼，行为人将面临严厉的法律制裁：

• 民事责任：法院将驳回其全部诉讼请求。即使原告在败露后申请撤诉，法院也通常不予准许，而是直接判决驳回。此外，虚假诉讼行为给他人造成损失的，受害人有权提起损害赔偿诉讼，要求虚假诉讼行为人赔偿直接经济损失（如律师费、差旅费）和间接损失，甚至精神损害赔偿。
• 妨害民事诉讼的强制措施：根据民事诉讼法的规定，法院可以根据情节轻重，对虚假诉讼行为人处以罚款、拘留。罚款金额对个人最高可达十万元，对单位最高可达一百万元；拘留期限最长为十五日。
• 信用惩戒：实施虚假诉讼的行为人可能被纳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或被记入诚信档案，在政府采购、招标投标、融资信贷、市场准入等方面受到限制。
• 刑事责任：如果虚假诉讼行为情节严重，妨害司法秩序或严重侵害他人合法权益，将构成刑法中的虚假诉讼罪，最高可判处七年有期徒刑，并处罚金。如果虚假诉讼的目的是为了非法占有他人财产，还可能同时构成诈骗罪等其他犯罪，依法从重处罚。
• 对专业人员的惩戒：如果律师、基层法律服务工作者、鉴定人、公证员等专业人员参与虚假诉讼，不仅会受到罚款、拘留等处罚，还可能面临吊销执业证书、行业惩戒等严重后果。公职人员参与的，还会通报其所在单位或监察机关。

典型案例警示录

理论的阐述不如鲜活的案例来得深刻。在我多年的办案经历以及对公开案例的研究中，以下几类虚假诉讼具有典型性：

案例一：名为借贷，实为转移财产

张某因经营不善欠下多家供应商巨额货款。为避免名下房产被查封执行，张某与其好友李某串通，伪造了一张大额借条，并制造了虚假的银行转账流水（资金实际在短时间内回流）。随后，李某以此借条为据向法院起诉张某，双方迅速达成调解协议，确认张某欠李某巨额债务。李某随即申请强制执行张某名下房产。后经其他债权人举报，法院经审查发现，李某的经济状况与其出借巨额资金的能力严重不符，资金流水存在明显异常，且双方在诉讼中几乎无实质对抗。最终，法院认定该案系虚假诉讼，不仅撤销了调解书，驳回了李某的诉讼请求，还对张某、李某分别处以罚款和拘留，并将涉嫌犯罪线索移送公安机关。

这个案例警示我们，对于当事人关系密切、债务金额巨大且与当事人经济能力不符、资金流转存在疑点的民间借贷案件，要高度警惕。

案例二：虚构房屋买卖对抗强制执行

王某因欠债被法院判决偿还，其名下唯一一套住房即将被强制执行。为保住房产，王某找到其表弟赵某，倒签了一份房屋买卖合同，约定在判决生效之前就已将房屋卖给赵某，并收取了部分购房款（实际并未支付）。赵某随后向执行法院提出执行异议及执行异议之诉，主张其已支付大部分房款且实际占有房屋，请求停止对该房屋的执行。法院在审理中发现，购房款支付凭证系伪造，且王某在所谓卖房后仍长期居住在该房屋内，赵某对房屋交易细节陈述不清、前后矛盾。法院最终认定房屋买卖关系虚假，驳回了赵某的诉讼请求，并对王某、赵某的妨害执行行为予以处罚。

此案提示，在执行异议之诉中，对于案外人主张权利的基础法律关系（如买卖、租赁等）的真实性应进行实质性审查，不能仅凭一纸合同就轻易排除执行。

案例三：手拉手调解损害案外人利益

某建筑公司拖欠实际施工人陈某工程款，同时该公司还欠银行大量贷款。为优先受偿，该公司与另一家关联公司（名为材料供应商）合谋，虚构了一笔材料供应合同和欠款事实，迅速诉至法院并达成调解协议，确认建筑公司欠关联公司巨额材料款。该关联公司凭借生效调解书，抢先申请参与分配建筑公司有限的财产。后陈某发现疑点，向检察机关申请监督。检察机关调查发现，该材料供应合同诸多细节不合常理，发票、入库单等存在伪造嫌疑。最终，经检察机关建议，法院启动再审程序，撤销了原调解书，认定该案构成虚假诉讼。

这个案例说明，对于当事人双方无实质争议、迅速达成调解协议，且可能损害案外人利益的案件，特别是涉及财产分配的执行程序，需要格外审慎。

实操指南：如何防范与应对虚假诉讼

面对虚假诉讼的风险，无论是普通公民还是市场主体，都应提高警惕，学会保护自己。

1.作为潜在受害人或案外人：

• 保持警惕，识别信号：对于涉及自身利益或关联方（如债务人）的诉讼保持关注。如果发现诉讼行为反常（如原被告关系密切却激烈诉讼、诉讼标的额巨大但对方轻易放弃抗辩、调解过程异常迅速等），应引起警觉。
• 积极应诉，核查事实：如果被卷入可疑诉讼，切勿消极对待。要认真核对对方提交的证据，积极收集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尤其是能够证明对方陈述虚假或证据伪造的证据。
• 善用权利，寻求救济：如果认为自己是虚假诉讼的受害人，或发现生效判决、调解书系基于虚假诉讼作出，可以依法向法院申请再审，或提起第三人撤销之诉。发现可疑线索，也可以向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举报。
• 关注执行，及时异议：在执行程序中，如果发现有可疑债权人申请参与分配，或案外人对执行标的提出异议所依据的事实可疑，应及时向法院提出，要求严格审查。

2.作为诉讼参与人：

• 坚守诚信，依法诉讼：参与诉讼活动，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切勿抱有侥幸心理，试图通过捏造事实、伪造证据来获取不正当利益。诚信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 如实陈述，配合调查：在法庭上以及接受法院询问时，必须如实陈述案件事实。对于法院要求提交的证据，应积极配合。隐瞒、歪曲事实或提供虚假证据，不仅可能导致败诉，还可能面临法律制裁。
• 审慎委托，明确授权：选择诉讼代理人时，要选择信誉良好、专业负责的律师或法律工作者。在委托授权时，要明确授权范围，并对代理人的诉讼行为保持关注。

3.对法律专业人员的提示：

• 恪守职业道德和执业纪律：律师等法律专业人员在代理案件时，负有对案件事实进行合理审查的义务。明知或应知委托人进行虚假诉讼，仍提供帮助或代理的，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甚至可能被吊销执业证书。
• 加强风险提示：在接受委托时，应向当事人充分释明虚假诉讼的法律风险和严重后果，引导当事人诚信诉讼。

常见疑问解答

问：证据不足的诉讼和虚假诉讼有什么区别？

答：关键区别在于主观意图和事实基础。证据不足的诉讼，是当事人基于真实的、但可能缺乏充分证据支持的民事法律关系提起的诉讼，其本身是真实的，只是证明难度大。而虚假诉讼，其基础事实本身就是捏造的、虚构的，当事人具有明确的恶意，意图通过欺骗法院达到非法目的。法院在判断时，会综合审查事实是否符合常理、当事人关系、证据情况、诉讼行为表现等多种因素。

问：如果法院怀疑是虚假诉讼，我主动撤诉可以免于处罚吗？

答：不一定。如果法院在审查中已经基本认定存在虚假诉讼，即使原告申请撤诉，法院也可以不予准许，并直接判决驳回其诉讼请求。同时，法院仍然可以依据查明的事实，对虚假诉讼行为人采取罚款、拘留等制裁措施，涉嫌犯罪的还会移送侦查机关。因此，试图通过撤诉来规避责任是行不通的。

问：作为律师，如果被客户提供的虚假材料蒙蔽了怎么办？

答：律师在执业过程中，应当尽到审慎核查的义务。虽然律师不具备侦查权力，但对于明显不合常理、前后矛盾的陈述和证据，应当保持警惕，进行必要的询问和核实。如果因重大过失未能发现虚假诉讼，或者明知而参与，可能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如果是在尽到合理注意义务后仍被蒙蔽，一般不承担责任，但一旦发现真相，应立即采取补救措施，如建议客户纠正、拒绝继续代理等，并可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

问：虚假诉讼被纳入失信名单会有什么影响？

答：影响非常广泛。一旦因虚假诉讼被纳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或相关诚信记录，个人将在乘坐飞机高铁、高消费、担任公司高管、贷款、参与招投标、获得政府补贴等方面受到诸多限制。这是一种重要的信用惩戒措施，大大增加了虚假诉讼的违法成本。

结语：共筑诚信诉讼的法治堤坝

虚假诉讼是对司法资源的极大浪费，对社会公平正义的严重践踏，更是对诚信社会建设的巨大破坏。防范和惩治虚假诉讼，是一项系统工程，需要立法、司法、行政以及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人民法院作为审判机关，承担着识别和制裁虚假诉讼的首要职责；人民检察院通过法律监督，可以有效纠正错误的裁判，追诉犯罪行为；公安机关负责对涉嫌犯罪的虚假诉讼行为进行侦查；司法行政机关则需加强对律师、公证、鉴定等行业的监管。同时，完善社会信用体系，让失信者寸步难行，也是遏制虚假诉讼的重要手段。

作为拥有多年法律实务经验的法律人，我深切感受到维护司法诚信的重要性。每一次虚假诉讼的得逞，都是对法治信仰的一次伤害。我们每个人都应当从自身做起，坚守诚信底线，尊重法律权威，依法行使诉讼权利。只有当诚实守信成为全社会的共识和自觉行动时，虚假诉讼才能失去其生存的土壤，法治的阳光才能更加明媚地照耀社会的每一个角落。